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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时依旧—听,三毛人生的歌

生于九十年代,我们和三毛擦肩而过。 在那些来自青春的泛黄的书卷里,我又看到了那个梦。在漂泊的行旅中,在漫天的黄沙里,在细碎的驼铃断续之间,那个传奇般的女子重又微笑着走来。 大风吹起了她的头发,寂寞地翻飞着。在撒哈拉,在加纳利,在烈日与星空下,她纯粹地爱,真切地快乐与哀愁,是她,给了我们一个可能的梦。 我无法不看世界,更无法省略自己。当初的影子一直没有淡去,我不知道怎样去面对我青春的那个图腾,那个符号,那棵通向精神天国的藤。 毕竟青春,在近乎自闭的孤独日子里,曾为了这样一个梦而感动,并且为了这个遥远的梦,把青涩的爱情和初次的泪水,毫无保留地横陈在我的青春祭坛上…… 三毛说,不可说,不可说,一说就是错。往事因为一个人的参与,而变得不可触摸。那一袭长裙的孤单背影,在灿烂的落日背景下,以渐行渐远的姿势靠近我,越来越真切,越来越疼痛。我不知道怎样去写这样一种人生,那超越了数度生命的精魂,早已在不经意间深深地植入我的骨髓;我也不知道怎样去写这样一种爱情,它干净得让我不能直视。 但是我不能逃避。我疼痛而温暖地注视着我的梦,仿佛又回到了最初。为了这最初的感动,我要拥抱它。也许,在这样的拥抱里,我会为此刻的人生哭泣。 当午夜的风席卷往事,我开始轻轻地敲击键盘,犹如在轻灵的琴键上演奏着什么。在伴随三毛一生的歌声里,我突然发现,我从未孤单过。

木吉他以忧伤的斯劳洛克节奏开场,口琴仿佛无意地加入,起起伏伏,满是离愁。是人在旅途,在上一个驿站和下一个驿站之间。有破旧的火车从视线尽头无声驶过。头上,橄榄树的枝叶纷披着异乡的孤独。 《橄榄树》,一首有关流浪的歌。 在以色列古老的橄榄树下,年轻的三毛背倚树干,弹奏着一支木吉他。一袭长裙如花委地。 异乡。陌生的风景却似曾相识。这橄榄树,曾承受过怎样的风雨,曾看见过怎样的变迁?多少人来了又走,而今,这个长辫子的美丽的东方女孩儿,是为什么来到,又将为了什么离去呢? 目光在远方。当青春馥郁地盛放,梦也总是在远方。流浪的脚步,从不为谁停留。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,我是大地的孩子,我的根在脚下。就这样且行且珍惜,总有一天,会找到前生的那个家。 远离台北拥塞的天空,挥别城市询问的眼神。三毛推开世界的大门,不回头地离去。 为了自由的飞鸟,为了奔腾不休的江河,为了那失落在前生的草原,为了已苦苦等待了太久的爱情,哪怕永远这般孤单,仍要离别。 就这么把弥漫了整个青春的雨季,轻轻地关在门后。 青春,可饮,可醉,可离别。这一杯辛冽的酒,且含笑喝下,明日,明日又天涯。 后来,三毛找到了爱情,她想要的爱情。那个叫荷西的人,给了她生命里最珍贵的六年。再后来,幸福终是沙一样,无声地溜走了。那个没有过完的夏天,三毛的天空塌了。 离开加纳利海边浪漫的别墅,她只带走了厨房里的一个螺丝钉,和门口的一块石子,只身回到了台北。去时,她是孤单的,归来时,她也是这般孤单。另一种生活,无情地揉碎一个单身女人的长夜。 在情感荒芜的季节里,三毛有过一次不曾想到的邂逅。 那是在台北的街头,三毛偶然遇见了当初的恋人舒凡。那是她的初恋。 只是一个平常的下午,在平常的人流中的一次相遇。于是,一切开始不平常。 重逢的片刻,时光轰然定格。青春的岁月携裹着丝丝缕缕的伤痛,绵密地逼近心灵。两双望眼,在物是人非的注视里,把往事望出泪来。 是他。那个当年几乎共枕的人。那个几乎可以夜夜听到他的呼吸的人。如果当初,那一切能够成真,是否就没有了以后的蹉跎,就没有了生别离的苦楚,就没有了得到再失去的剧痛?而这样的一次重逢,将给已是中年的两个人带来什么,他们还有明天吗? 种种,种种。似海在奔流,山在疼痛。 三毛在后来写的这首《说时依旧》里,真实而痛惜地记录了那种无奈的切肤之痛: “重逢无意中,相对心如麻。对面问安好,不提回头路。提起当年事,泪眼笑荒唐。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爱过你,说时依旧泪如倾。星星白发犹少年,这句话请你放在心底。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往哪里去,不要不要跟我来。家中孩儿等着你,等爸爸回家把饭开……” 寥寥数语,寸寸柔肠。除非真的经历过,真的痛过,谁也写不出如此的句子。相逢草草,争如不见。刹那间,尘埋的往事蜂拥着扑上心头。 你还好吗?你还是当初的你吗?岁月可曾在你的额头,写下了沧桑和寥落?平安就好,平安就好。身后的路,不提也罢。谁让当初,自由自在的大好年华,没有把那一份情攥在掌心,谁让当时年纪小,无端辜负了太多笑语?年少的轻狂,已在漫漫岁月里疯长成不堪回首的创伤,再也不能用两个人的手,一起抚平它。 是的,是我。那是不再年轻的我,从多年以前,就开始奔向这样一场重逢,和以后的离别……我知道,一切都已迟了。可是,让我再说一次爱吧,让我再一次印证那曾经久久无人回应的疑问,今天,我终于可以说出它: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爱过你,我是真的、真的、真——的…… 只是,就算把那些字一个一个咬出血来,就算当初只是个错误,又如何在这擦肩而过的重逢里,再定今生? 说时依旧,有泪如倾。 走吧。平静地道别,而后离去。只因,我不忍让你已经班驳的鬓边,再添一缕华发。如今,你已有了另一种责任,我不能再给你如此艰难的选择。不要询问彼此的方向,家中的妻儿,怕已等了你很久。 有些事,在最初之后,就注定再也做不到。毕竟,上天已经体恤你我,给了我说出那句话的机会。走吧。沿着你原来的方向,不要回头。我也将有我的方向。 夕阳刺痛了离人的眼睛。 而后,它将继续照耀这个城市,和这个城市里咫尺天涯的两个人。 在台北的日子,三毛最在意,最用心的,是电影《滚滚红尘》。 三毛喜欢电影。《走出非洲》,《希腊左巴》,等等。 其实人生,也无非是一部电影,一出戏。 但,这是三毛人生里的最后一出戏。在戏里,她倾注了自己所有的心血和情感,揉进了太多的人生滋味和感悟。可以说,那是她生命的一个记录,一种具像,一个交代。 剧中人章能才,沈韶华,是从张爱玲,胡兰成来。 在乱世,在青春,一些可能发生的爱情,和离别。 剧里套着一个小戏,玉兰和春望的朴素的爱情,也是一种补充。 三毛在戏外,平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心灵。这是一次透支灵魂的告白。 就那么相遇了。总是从相遇开始。起初,谁也不曾经意。青春喜悦或忧郁地流转,从遇到以后,不再少不经事。于是,有爱情扑面而来,推动古老的窗子,一声声悠扬作响。在那个阴霾的季候里,太阳躲过乌云,露出一角,渐渐有了些温暖。 是前世的某些关联吧。要不然怎么遇见。要不然,怎么会是你。 前定的一半因缘,有开始,没有结果。浮生长恨欢愉少,为什么,明明是快乐着,却分明瞥见离别? 如果不遇见,这一生何其普通,又何其幸福。 来易来去难去。一个无心的错,两双温柔的手,日日夜夜,赶在时间前面,多少时光织得成。 象罗伯特·金凯说的,原来的那个你,那个我没有了,现在有了一个新的肉体,它的名字叫做我们。 那本应属于你我的心,已在寂寞流年里暗中偷换,静悄悄地化作了两个人的牵挂。尘世的翻云覆雨之手,总是先给你,再无情地剥夺。是谁阻止了爱情的脚步?是时代,是天意,还是渐渐靠拢的心? 能才是个文人。而天意总是拿文人开刀。文人的颈,是时代的血祭;文人的心,是爱情的牺牲。三毛说,能才“痛苦得看不太出来”。这是一个极至。 韶华忘我地爱。可是,连爱也留不住爱。 夜晚的风幽幽入室,吹动案上明灭的烛。老旧的碎花窗帘随风摇曳,来来去去。在《滚滚红尘》的音乐里,能才温柔的眼神,一寸一寸把韶华看进灵魂,这一切将留给思念,留给许多不知名的漫长午夜。 相拥着起舞。这一刻如此地近。韶华光着脚,两只脚尖踏上能才的脚,一步步,梦一样移向阳台。 多好的爱情。如果没有离别。 在灯火熹微的阳台上,紧紧地,紧紧地,把生命和爱情拥进灵魂深处,让它们澎湃地交汇,融合,连着彼此的血,呼吸,一切为此刻而存在。 音乐终于尽了。没有人怜悯爱情。 醉笑陪君三万场,不诉离伤。 而后人事匆匆,家国恨爱,天涯海角,只剩下往事。 还有天籁间,那无人能懂的隐约耳语,一遍遍倔强地诉说着,那个美丽而短暂的传说。 滚滚红尘是海,它淹没了曾经。只留下淡淡的,淡淡的,支离的影子,和袅袅的余音。 张爱玲说,因为懂得,所以慈悲。 如果没有人怜悯,就让我们自己来怜悯,那被放逐的稚嫩爱情吧。在秋天,在午夜,在无眠时,当推枕惘然不见,有情风万里卷潮来,惊动了尘埋的旧爱,也不过是再批一件寒衣,站到黎明吧。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,烟柳断肠处。 踏尽红尘,何处是吾乡? 《等待》 一个跋涉在辽阔西部的老人,一个歌者。 一个流浪在荒凉大漠的女子,一个精灵。 当青春的小鸟一去不回,在数度轮回以后,两颗疲惫的心终于靠近。 这中间,有千山万水,有绵长的岁月,也有沙漏一样的悲喜人生,企图分隔他们。 但是,在天山下,在大漠怀中,在半个月亮爬上来的时刻,仍然有爱,滋润着沧桑的眼睛。 这是三毛和王洛宾,短暂而圣洁的情感历程。 乌鲁木齐阴冷昏沉的下午。洛宾想不到,从万里之外,三毛风雨兼程地飞来西部,敲响了自己的门。那是个披着长发,穿着黑红格子裙的陌生女人。 我是三毛。她说。 从此刻起,梦终于可以飞越关山,真实地面对。 关于世界,关于音乐,关于西部,还有爱情,他们有了意料之中的共鸣。走的时候,三毛说,写信吧。 然而洛宾在信里告诉三毛:“萧伯纳有一柄破旧的阳伞,早已失去了伞的作用,他出门带着它,只能当做拐杖用。我就象萧伯纳的那柄破旧的阳伞。”三毛急匆匆地来信,责怪洛宾:“你好残忍,让我失去了生活的拐杖。” 近情情怯。 但三毛还是回来了。对于沙漠,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依恋。况且,那里还有一个歌者,还有一颗需要温暖的心。 当中年以后,爱开始变得简单。很多时候,爱就是相依为命。 这一次,她要留下来。 那只皮箱里,有一套美丽的藏族衣裙。这是她在尼泊尔旅行时特意订做的。三毛知道那个动人的故事,那个藏族女孩儿卓玛,曾经在年轻的王洛宾身上轻轻地打了一鞭。于是有了《在那遥远的地方》。 她爱惜这样的往事。和他一起。 三毛和洛宾各骑一辆脚踏车,奔走在乌鲁木齐的街头,进出百货公司、瓜果摊和菜市场。她要过普通人的生活,如同在撒哈拉沙漠那样,自己买菜煮饭。她期望再一次经历了她所钟爱的纯粹的生活。 但是生活却偏离了这个梦想,无情而荒诞。以后的一些事,使他们无法和谐地把握这段感情。也许是个性的原因,也许是天意,或者是别的什么,总之,梦中断了。 像席慕容的那句诗:无缘的你,不是来得太早,就是太迟。 她的一生,一直在寻找爱。她是寂寞沙漠里等爱的沙哈拉威,是银湖之滨朝生暮死的哈娃,是古老传说里那个捡拾铜钱的怨妇。每一段爱情,总是匆匆离去,没有天长地久过。 她不抱怨。 终于还是走了。在西部如血的夕阳下,她的背影那么孤单。 翌年1月4日,三毛永远离去。 笔墨犹有余香,而斯人已去。天山没有雨,但洛宾的心中,刹那间风雨交加。那无情的风刀霜剑,从此留给了一个人。再没有了那个披着长发,穿着黑红格子裙的身影,疲惫地站在他的门前,微笑着等待拥抱。 三毛带走了自己。把所有不解的迷,所有不能尽意的爱,留给了爱她的人们。 有爱,是何等的幸福。然而,爱是不能强求的,一点点,一点点都不能。 凌波不过横塘路,但目送,芳尘去。 洛宾真的老了。有许多午夜,那个影子又翩翩而归,继续着当初没有完结的话语。在一个月圆的夜,洛宾悲伤地弹起吉他,把所有的怀念和爱恋,托付歌声,娓娓地唱向那个不可知的所在。 “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再等待,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。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,且莫对我责怪。为把遗憾赎回来,我也去等待。每当月圆时,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。你永远不再来,我永远在等待。等待等待,等待等待,越等待,我心中越爱!” 大漠上寂静无人,月色如水。连绵的沙丘,仿佛藏着无数的故事。沙砾一样绵绵不绝的往事,正携裹着泪水纷至沓来,一遍遍冲刷着歌者的心。是什么地方,轻轻地传来耳语般的叮咛:只要有爱,让我们等待。无须遗憾,更不用忏悔,瞬间的爱和天长地久并没有不同。只要等待,总有等来的那天。等待等待,等待等待,越等待,我心中越爱! 所有的歌来自往事,来自真实的付出。 当时,当时只道是寻常。 人去了,往事也会淡。可是有歌,它们一直在天地之间流转,因为爱与哀愁,它们那么美丽、永远。 却让人不忍说,不堪说,因为一说就是错……